台東─過年

台東的海邊。

爺爺是當初從大陸戰敗撤退的老兵之一，官拜空軍少校，那時候分到了國家給的一小塊地和一間小房子，帶著奶奶、剛出生的大姑媽以及在台灣陸續出生的六個孩子，就從此在台東定居。

只是個軍人，又有七個孩子要養，爺爺奶奶的辛苦是一定的。爸爸說小時候家裡很窮，沒什麼東西吃，每個孩子都長的又瘦又黑，又是外省人，在當時常常被欺負，但因為太瘦了，打架都打不贏，而且要是被爺爺知道在學校打架，回來還要再挨一頓打，滿肚子委屈。這大概是為什麼後來爸爸熱衷運動，讓自己更強壯的原因之一吧。

孩子們長大後，從當時還是窮鄉僻壤的台東出發，各奔東西，爺爺奶奶則已經習慣了台東的純樸氣息和好山好水，不捨搬離；於是每到農曆過年，就是大家族返回台東，與老人家相聚的珍貴時間。

奶奶是一個很厲害的家庭主婦，當時爺爺還在軍中服役，營中會定時發一大袋麵粉做為糧食補給，奶奶就用那袋麵粉變出各式各樣的麵食：饅頭、麵條、貓耳朵、水餃等等等(小時候在台東過了幾個暑假，我最喜歡奶奶做的蝦仁大餛飩，又大顆又紮實，單純只用烏醋和一點點蔥當湯底，好吃的要命)。

奶奶除了手藝好之外，愛乾淨又勤勞，清掃是每天的例行工作，連窗戶的邊條都摸不到一絲灰塵；除了清掃，對自己也自律甚嚴，雖然年紀大了，仍然非常在意身材外表，晚餐只吃一點點，也不吃零食，即使生過七個孩子，身材依舊玲瓏有緻。爺爺退休後，也沒有鬆懈，兩個老人家每天四點起床，去爬鯉魚山、做早操，下山之後去早餐店買一大袋無糖豆漿、饅頭，早餐後爺爺去找朋友下象棋，奶奶則開始打掃家裡、看看電視，悠閒自在又健康的老人生活。

每年回去過年，吃著奶奶的拿手好菜，拿紅包、吃糖果、放鞭炮，和表兄弟姊妹們打鬧玩樂，平時早睡的爺爺奶奶也會讓著孫子們鬧到半夜，晚上在老式的日式榻榻米上鋪被子，所有的人就這樣睡在地板上，打呼聲此起彼落，早上再被走來走去吃早餐的大家踢醒，或是被爺爺的腳臭味薰醒；年節結束，要離開的時候，奶奶又忙裡忙外，提著好幾袋裝滿食物的袋子，讓孩子孫子們開長途車時不會餓到，然後站在門口目送著大家離開，直到看不到車為止。

18年前的某一天，早晨爬完山之後，騎著摩托車，準備要去買早餐的奶奶，被一台熬夜的計程車撞飛出去，拖行了好幾公尺，送到醫院時一度沒有生命跡象，當時還沒有戴安全帽的規定，嚴重的顱內出血讓已經非常虛弱的奶奶又開了幾次刀，昏迷了好幾個禮拜。爺爺的頭髮一個月之內倏的變成全白，看起來非常憔悴。(當時已經高齡80歲的爺爺，還相當注意外表，仍然滿頭烏黑頭髮的他，每天出門下象棋之前還要抹髮油、梳個造型。那股髮油味也是我的童年記憶之一。當時看著坐在病床邊，滿頭白髮的爺爺，心痛不已)

又過了幾週之後的某一天，奶奶突然醒了，卻忘記大家誰是誰，只留下一些破碎的老舊記憶，一下子對著姑媽們大罵陌生人亂摸她、一下子又吵著她不要再生小孩了，又狂又亂又虛弱，她唯一還記得的人，只剩爺爺。大家還來不及高興，又陷入另一股無助的恐慌。

生了病的奶奶、因為遭逢巨變而罹患憂鬱症的爺爺，雖然還是回台東過年，那股氣氛終究是不一樣了。奶奶變成好像小孩子，老是吵著沒吃飽，抓到食物就往嘴裡放，原本纖瘦的她一下子胖到80公斤；爺爺的憂鬱情緒發洩在孩子身上，七個兄弟姐妹輪流接到爺爺不停的打電話抱怨，請來的傭人也被爺爺罵走了好幾個。傭人不像奶奶那麼愛乾淨，老房子逐漸有點灰塵、廚房開始黏膩、地板也不那麼乾淨，睡了第一年，好幾個人被跳蚤咬得渾身紅，大家只好去住附近的飯店。不習慣又心疼地看著生病的老人家，回憶著以往的歡樂，那幾年的年節回憶，很苦澀。

就這樣，又過了這麼幾年。大家終究得逐漸習慣這樣的場景，每年回家時都要跟奶奶重新自我介紹一番，雖然她過五分鐘後就會忘記；還有陪著爺爺，聽他抱怨一下，幫他揉揉背。最重要的還是，和所有的兄弟姐妹們聚在一起，歡度一年的結束與開始。

至於年夜飯菜，就由媳婦女兒們代勞，不過其中，以我後媽的手藝最好，之後的這幾年，都是她在掌廚；從年節前就開始準備材料，每天早起準備午餐，下午又要開始準備晚餐，奶奶以前把大家寵壞了，年夜飯都非要大菜不可，過年假期，後媽每天都累得滿頭大汗，辛苦的很。不過也幸好有她，還有持續每年返家的每位親人、豐盛的飯菜、大嗓門的招喚，我們家，仍得以保留著過年假期的熱鬧氣氛。

今年過年，兩位老人家就像以往一樣，坐在客廳裏頭，奶奶笑笑地看著我們這群陌生人在她家客廳嬉鬧(她問我我是誰，我說我是XX的女兒，她想了想，回應我：喔，妳好，我是XX的媽媽)，爺爺每隔幾分鐘就會睡著，偶爾清醒時繼續說著腰疼背疼，大家輪流幫他揉背。最大的表哥帶著兩個小朋友回來，爬來爬去熱鬧的很；每個堂弟都長好高，最高的已經190公分，一如我們家高瘦的遺傳(奇怪，那為什麼我那麼容易胖)；晚上打一局十塊錢的撲克牌，最贏的人請大家吃寶桑紅豆湯圓；還有好菜好飯、台東的好山好水、悠閒氣息。

不知道，這樣的年，還能再過幾次。

希望爺爺奶奶長命百歲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