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廚這件事

這是我的外婆。
背景是位於中壢，我在那兒住到十八歲的老房子。

爸爸是職業軍人，一天到晚下部隊不在家，媽媽在銀行上班，朝九晚五，兩個人都忙碌，是外婆把我帶大，直到上小學(還有四歲的弟弟)。接著孫子們陸續出生，包括移民美國的舅舅一家人，她包袱款款，又飛去美國繼續顧孫人生。(送她上飛機時，我哭到魂都飛了，雖然那時才八歲，但我記得)

我是她的第一個孫，她疼我疼到胡說八道，我要什麼都說好，她的脾氣很壞，結果我更壞，每回都是她讓我。每次爸爸都罵外婆把我寵上天，她不甘示弱：哪有？我也有揍她啊！
(外婆脾氣很大，我又皮，每次揍我都是下重手。揍完之後再帶我買糖果)

當時的移民法規還很嚴格，離境的時間限制很多，沒辦法輕易說回去就回去。她在美國住了十幾年之後，決定還是回台灣過日子比較自在，小舅就在台灣買了間離大家都很近的公寓，讓外婆一個人自在的住，而大家隨時回去看她都方便。(外婆喜歡大家來陪她，但是不喜歡和別人一起住，她個性太壞，住久了都會吵架，哈)

小時候最有畫面的印象，就是坐在廚房，看著外婆下廚的背影。她動作很快，切洗炒煮，一家五口的晚餐總是一下子就搞定，廚房沒有冷氣，她邊煮飯邊滴汗，還不忘轉頭塞塊肉到我嘴裡，我好喜歡那時候的氣味和鍋鏟的聲音。

她搬回台灣之後，我又得以重新靠近她和她的廚房。每次下班就往外婆家跑(我家離她家騎摩托車五分鐘)，偷捏桌上的菜或先喝一碗湯，翻翻冰箱看裡面有什麼好料(外婆偶爾會在市場買彩色的粉圓泡黑糖水，或是黃色的粉粿沾黑糖漿吃)，站在廚房看著外婆下廚的背影，等著她塞點什麼到我嘴裡，這樣繞一繞，還沒上桌吃飯我就飽了。

因為外婆的好手藝以及我生性偷懶，每回在廚房，我不是偷吃就是站著看，陪她聊天，偶爾幫忙挑菜，從來沒有真正拿過鍋鏟煮過一道菜。她有時念我：妳自己都不會煮，以後我走了誰要煮給妳吃啊！
我說：妳會活到一百歲啊！
她瞪我一眼：我才不要咧，活那麼久，累死了。

我笑嘻嘻，還是繼續跟她耍賴，不煮就是不煮。當時在我心裡，真心地認為外婆是會長命百歲的。

外婆被診斷肺癌末期之後，大家輪流回去陪外婆住，舅媽則會負責煮晚餐。如果體力還行，外婆偶爾會站在廚房，做一些不費力的料理，我若站在廚房陪她，她就會邊煮邊告訴我，哪個菜要怎麼弄，煮哪道菜要注意什麼東西，我總是眼眶泛淚聽著她說，默默記得，這次，沒辦法耍賴了。

開始學習下廚，當然不是那麼容易。我第一次想試著燉鍋外婆最常燉的香菇雞湯，不知道香菇要加多少，雞要加多少，水要加多少，更不知道燉鍋湯要花多少時間，結果是整鍋燒焦燒乾的肉、滿屋子去不掉的臭火搭味，和一個破掉的鍋子，害我坐在廚房哭了好久。

但我相信(在愛吃的力量驅動下)我是有天分的，畢竟小時候是吃著好東西長大，至少知道什麼是好味道，什麼不是。開始學著翻翻食譜、看看美食節目，更常做的是站在廚房亂搞，除了不太愛吃外食(偶爾吃可以，但是吃了一陣子就會想回家下廚，醬油煮麵都好。外婆說外面的餐廳是人工味，舌頭會告訴你)之外，我更想模仿的是，外婆在廚房揮汗那種帶給家人安心的感覺，以及之後端出來的好味道。

對我來說，下廚這件事，不只是把食物煮熟而已。每年冬至，外婆家的餐桌上，總會出現用整隻土雞熬雞湯煮出來的大鍋湯圓、黃嫩嫩的白斬雞肉、燉苦瓜、梅干控肉，黃色明亮的燈光、電視的聲音、大家的聊天歡樂、外婆大喊吃飯，好吃的料理之餘，更有凝聚家人的力量，這就是下廚的意義。

說起來，我的廚房之路，也不過短短六年(但是外婆過世六年，卻是完全不同的長度)，我不是專業廚師，也沒有受過訓練。我所做的料理，除了追求美味，更在意的是食客的喜好和感受，就像外婆總是煮出家人愛吃的味道那樣。

初學烹飪，當時的枕邊人是在台灣南部長大的，飯湯、滷肉飯、偏甜的料理，我開始嘗試這些食譜；還有小朋友愛吃的料理；接著遇到大個子，標準美國白人，又開始嘗試西方料理、甜點烘培；也為家人下廚，爸爸愛吃魚、小弟愛吃炸物、大弟愛吃蔬菜又是大胃王，還有後媽指導的私房料理。身邊有不同的食客，不同的愛好，這些是下廚的動力和樂子，也是促使我的廚藝更多元化、更進步的原因。

我曾聽過一個故事，某位護理長上班實在太忙，沒有時間煮好每道菜，又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吃外食，希望營養均衡，結果她的方法是，把所有不同的食材，全部用鹽巴炒成一大盤，每天的晚餐，就是一大盤鹹鹹的菜，一碗飯，內容不同，但是味道一模一樣。立意可能良善，但是方法拙劣，而且感覺好敷衍。我要是她孩子老公，到了晚餐時間就會憂鬱症吧！誰受的了每天吃一樣的大盤菜啊！

同時運用烤箱或涼拌或電鍋蒸煮，一樣是用鍋子炒一道，也可以有三菜一湯(蛋花湯或貢丸湯或康寶玉米濃湯，五分鐘就可以搞定吧)，這不需要多麼繁瑣複雜的廚藝，只是多用點心而已。下廚的有趣之處不就是在這裡嗎？

又，感謝好友潔幫我弄了這個部落格，這是另一段沒料想到的旅程。

原本下廚只是為了食客開心，現在還多了紀錄和分享的功能，去年的料理手法和今年有些不同，也許明年更多，有新學到的餐點，同樣的料理也有不一樣的呈現方式(雖然擺盤還是一樣爛)，大個子和我減肥永遠不成功，但是在餐桌上找到另一種成就。

將近九萬人瀏覽、三百個人臉書按讚，比起許多知名部落格，這當然不算什麼，但是對我這個不新不舊的廚房人來說，卻是很大的鼓勵。原來有這麼多人愛看我的食譜，原來我也可以幫忙解決廚房的疑惑，每次有人按讚我都萬分感激，促使我嘗試更多不同的料理，發掘更多的趣味。

雖然只有一個人站在廚房，但是下廚從來不是一件孤單的事。

外婆在廚房的背影是個起點，也是美好的回憶，我會擁抱著這個畫面，繼續在廚房玩樂下去。